我們 濱海人都喜歡把大餅包油條或燒餅包油條當早餐。大餅是大塊的圓餅,需要切成小塊來賣;燒餅是小圓餅、方餅或長方形的朝牌。我更喜歡的是米面餅,圓圓的、潤潤的、綿綿的。不像前兩者那樣粗糙曠達、大大咧咧,而是臉如白玉、顏若朝華,更有一種清爽婉約的神韻。吃入口中,非常細膩,食后時常會有一種甜習習的感覺。
提到米面餅,我們的眼前總會浮現一個當年東坎街上大名鼎鼎的人物,他就是嚴五爹。只記得他個子不高,眼睛也不大,頭發也不是太多,但聲音非常嘹亮,很有穿透力,可以穿過院落,穿過墻壁,甚至穿越時空,據說是當年濱海的“三大男高音”之一。因此,在我們的少年時代,與其說對他的人熟悉,不如說對他的聲音更熟悉。他整天挽著個小笆斗,里面裝著滿滿的米面餅,走大街,穿小巷,總是精神抖擻,斗志昂揚,不停地喊著:“賣米面餅啊,賣米面餅啊……”那聲音忽遠忽近、忽高忽低、忽大忽小,一直飄來蕩去,回蕩在街頭巷尾,回蕩在人們心中,成為那個年代印象最深的聲音符號。
我們這些小孩對這個聲音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。一旦有風吹草動,立馬就會纏著大人要錢。如果大人不在家,我們只好拿出自己攢下的私房錢,循聲追餅而去,當年五分錢就可以買一塊了。有時雖然我們動作響應很快,但那種高亢嘹亮的聲音,卻會戛然而止,像神出鬼沒一般。這個時候,嚴五爹可能是轉到另一個巷子里去了,或許有人在買他的米面餅。找不到他,可不要著急,稍微要有點耐心。不一會兒,他的聲音就如山呼海嘯般騰空而起,循聲而去,必有收獲。
我記得冬天時嚴五爹的笆斗里總會捂著個小棉胎,這是用來保溫的。米面餅剛出鍋的時候是軟的,非常好吃;如果冷了,就會變硬,干茬茬的。所以,他每每打開小棉胎,都會很快從笆斗里拿出熱乎乎的米面餅,然后又趕忙蓋上,還特別注意把四邊壓壓實,捂得緊緊的,唯恐有一絲熱氣跑掉。那感覺即使跑掉,也要及時把它們抓回來。米面餅固然好吃,但“紅花雖好,還要綠葉扶持”。人們通過自己的實踐,發現如果能夠包上油條,味道就會更佳。始創者得意揚揚,效仿者緊緊跟上,也就變成了風行一時的吃法。人們如此熱情主動地給米面餅與油條牽線搭橋,它們也樂在其中,變得更加情投意合,相得益彰:外面甜一點,里面咸一點,這是稱心的混搭;外面軟一點,里面硬一點,這是如意的嚼頭。
對油條的選擇,許多人也不會將就,還特別講究。當年東坎派出所巷旁邊的燒餅油條店,是我們那個年代的知名品牌。用家鄉話來說,就是“嘎拖拖雪滑的店鋪”。每天早點時分,都會有人在這里排隊,說明大家所見略同,要么不吃,要吃就吃最好的。但有時隊排得比較長,說明這里受歡迎的程度真的不容小覷。這是個老字號,在面粉、雞蛋、泡打粉、小蘇打、清水、食用油、味精、鹽等方面,有自己的搭配智慧,比較科學合理,因此口感較好,既挺又脆,非常爽口。關鍵是他們在用油方面,也別出心裁,特別關愛顧客的健康,基本是用過幾次就出清一鍋,不會讓一鍋炸得時間太長。為了始終保持油品的純凈,他們寧愿把舊油倒掉,也不會反復利用,不像有的地方就害怕自己倒貼,對用油斤斤計較,缺一點就補一點,這樣舊油的殘渣永遠清除不了,新油的活力也不能充分發揮。他們用得省心,但我們吃得不放心,也不安心。所以,我們非常欽佩老字號的特立獨行,大家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,就是最好的口碑,他們的良心善心,最終也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。
每每去排隊的時候,就見門店前支著一口大鐵鍋,有大半鍋的油。爐口有個小電風扇一直在鼓風,爐火總是旺旺的,油在鍋里不停翻滾。只見大爺在案板上麻利地把面團搟勻,拳打手拍,騰挪顛倒,乒乒乓乓的一陣過后,從面團的兩邊往中間一折,將其壓扁后卷成條狀,用刀切成一個個小塊,再分別將兩個小塊疊放到一起,用筷子在中間向下一按,再稍微拉長一點,將兩端捏緊拉直,把這個油條生胚輕輕地放到鍋里,接著就會濺起一陣油花。這時站在一旁的大媽擔起重任,只見她氣定神閑,拿著兩根長長的大筷子,在鍋里翻來覆去攪動,仿佛在操練隊伍,調動棋子,太近的,分開;太遠的,拉近;正面炸過,再翻過來炸背面。如此這般,顛來倒去,終于炸熟了。最后按照新來的、中間的和快熟的歸類,一字排開,炸至金黃,成熟一個揀起一個。一根根經過“千錘百煉”“脫穎而出”的油條,就這樣陸續選拔出來,揀到網狀的漏籃里。我們去的當口兒,有時漏籃里已經“站”滿這些直挺挺的油條,但我們一般都不會去拿,因為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出鍋的,不想吃冷的。正如大媽所言,都是剛出鍋的,都一樣,但人們總是堅持眼見為實、耳聽為虛,最新的才是最好的,新鮮的才是我要的。只有那些趕時間的人,他們來不及排隊,才直接插到前面來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拿著就走。而我們這些人寧愿等那些快要出鍋的油條,唯愛是舉,再“慢”不惜。但問題是那些剛出來的又特別燙手,還得要讓它們在漏籃里冷卻一會兒。待一切完備后,我遞上八分錢,買上兩根油條,包在米面餅里,邊吃邊走,到了學校,早餐的任務基本完成,站在教室門口,用兩手在嘴巴上一抹,好像揩干凈了,沒想到自己嘴上變得油光锃亮,還全然不知,直到被同學們冷嘲熱諷,方才恍然大悟。有時候,因為排隊時間太長,匆忙趕路,也會來不及吃掉。當時就只能用報紙一裹,放在書包里,等下課后再慢慢品味。其實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味道可品了,不管是米面餅還是油條,都已變得僵硬了,充饑還行,享受免談。
在南京生活這么多年,我似乎還沒有發現有哪家做米面餅的,好像南京人不愛吃這個。有次到南湖小區去,偶然發現一家小店,居然還提供這樣的美食,而且還自行配套,既做米面餅,也炸熱油條。這個門店雖不大,但家鄉氣息濃厚。我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,當時心情一激動,就買了兩份。雖早飯已吃過,還是慢條斯理坐在那里品嘗。顧客不多,與老板閑聊,彼此因為“山芋腔”很快就拉近距離。我問他是濱海的還是阜寧的?他說是濱海人,果然是老鄉!他姓趙,祖輩都是做米面餅生意的。全家隨著兒子搬來南京后,也把這個手藝帶了過來??吹侥虾^這一帶有許多蘇北人,他們都喜歡吃米面餅,就在這里開了店,每天生意不錯。他對米面餅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,說起來眉飛色舞。我感到,他們家與嚴五爹應該有點關系,可問他時,答案卻是否定的。他說你有所不知,當年嚴五爹只負責銷售,主要是拿我們趙家的貨,真正做米面餅的是趙二爹。他是當年老東坎最好的師傅。他說跟趙二爹家是親戚,也是在他的帶動培養下,才學著做米面餅的,后來他們家也做得不錯。他所描繪的情景,正是我們親歷的過程,特別容易引起共鳴。但問題是既然他們家當年也比較有名,我們為什么從未聽說過呢?也許并未得到真傳,或者還沒有打開品牌知名度。這也就難怪他做的米面餅,今天吃起來,還稍顯得不那么正宗。
我記得家鄉的賓館里,早餐是很豐富的,有小魚燒咸菜、五糧粥、山芋團子、豆腐卷、水糕等,但遺憾的是很少看到米面餅。我只得到東坎街上去尋覓,來來回回轉了幾圈,也看到有人家在做米面餅,但大都是用玉米面作原料的,這是適應人們希望多吃粗糧而做出的改變,可以理解但不習慣。聽說在東街頭旁邊有一家還在堅持做原味的米面餅,口味純正,我興沖沖地跑了過去,確實如此,圖一時的暢快,可還是咀嚼不出當年的味道。
在姨妹妹家住的時候,他們很熱情。每天早上忙得不亦樂乎,又是燒魚又是煮蝦。吃早飯的時候,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我。打開桌上的塑料籃子,里面買了很多米面餅和油條。也許真有吸引力法則,想什么來什么,幾乎與自己的期盼不謀而合。這肯定不是為我量身定做或專門去找的,因為她不知道我的偏好,也許只是遵循主人的待客之禮,拿出家鄉特色的待客之道。這種喜出望外的感覺,突如其來的遇見,有著始料不及的感動。據說這些米面餅所用的原料,都是自家磨的米粉,采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傳統做法,所以吃起來口感與超市里買的米粉還是不一樣的。
當年怎么磨粉,我是知道的,主要有兩種方式:一種是大磨,用驢子拉出來的。在昏暗的房子里,把驢子蒙上眼睛拉著轉圈,很快就有許多米粉被磨出來,這種方式米多量大,出活也比較快。另一種是手推磨。手里抓著一把米,不斷給磨孔里放點,然后放些水,細細的米粉就會從磨盤和磨底之間流出來,白花花的一片,晶瑩剔透,情意綿綿。記得這兩種方式,最后都要用水涮一下磨,把旮旮旯旯的米粉全部沖出來,等到它們全部沉淀下來后,再把水倒掉,剩下的就是米面了。通過晾干或曬干后存放起來,用的時候拿出來就可以了。
關于米面餅的做法,當年我還真的看過,雖不是出自趙二爹之手,但我覺得,應該大同小異。只見師傅先在平底鍋里滴一點點油,把整個鍋底刷上一層,就等同于現在的不粘鍋。然后把事先攪拌均勻的米粉,用勺子一下一勺地往鐵鍋里攤放。如今不用這么麻煩了,都有現成的圓形模子,只要把米粉倒進去就行,但當年沒有,還得靠手上的細微功夫。其實工藝并不復雜,關鍵是掌握好火候,要恰到好處,不能生也不能糊,水平的高低就在這一剎那的分寸。當年的米面餅都是以一面烤為主,熟了以后才能將兩塊餅對臉合上,親密無間,便于一次鏟出。我們買到手后,再打開來,就可以看到,每塊一面白白凈凈、玉琢粉妝,而另一面則會金黃燦爛,非常誘人。
許多時候愛是不要理由的。對于米面餅包油條的愛好,也是如此。如果非要說出理由,那就是因為孩提時代養成的“胃”習慣和“嘴”嗜好。如今已聽不到嚴五爹的叫賣聲,也看不到趙二爹的精湛手藝,更欣賞不到那對大爺大媽的默契配合,歲月漸行漸遠,記憶卻愈發清晰。我們都是吃著這些童年的記憶長大的,原生味蕾早已蘊深植厚、根深蒂固。不管到哪一天,那種細膩的、甜甜的感覺,總會引起我們美好的回憶。 |